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〖暗林烛火〗三体冷圈24h/04:00/希惠:二次合轨

上一棒/03:00@核糖核苷酸 

下一棒/05:00@墨水染池.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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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你出生在天光将尽时。当然,那间产房没有窗,暂时还看不到落日。


  你出生得十分顺利,没有带给你的母亲更多的痛苦,就像你人生的前半段。你的父亲手头阔绰,你的母亲才华横溢。你的人生会有无数种可能,但也有更多种绝不可能:你可能会吸烟,但不会因过度注射死在垃圾堆。你可能会在爱情上受挫,但不会因对方的一句气话激愤地从顶楼一跃而下。


  你很健康,在脱离羊水后最脆弱的时光里,你的身体没有变得更差,也没有就此留下会折磨你一生的病痛。你离开了医院,在未来的三年,又被父母怀抱着进出这里很多次。你接种各种疫苗,接受各种检查。有些父母并不愿意让孩子受到当代医学的影响,但你的父母足够明智,他们不在此列。


  可能,仅仅是可能,那是你冥冥之中对科学充满信赖的开始,和我一样。


  在一次次奔赴科学结晶的路上,你开始打量这个世界。一开始,你目不能视——世界对你来说只是光线的组合,它们没有意义。你看到颜色但无法定义它们,看到情绪却不能理解它们。


  直到某一次,你开始对色彩的排列熟悉起来。你感到有些事情在重复发生,有些景物第二次、第三次被你发现。后来,你知道那是你的第一个记忆,弥足珍贵。


  你把那些光线组合起来,发现了一条医院的走廊,米色。方形的白灯切成棋盘格。走廊通向儿科诊室,门口贴着花圃似的墙纸,橄榄色与粉橘色,靠门的位置有点磨损。还有那张椅子,红色绒面的温暖椅子。你的母亲坐在那里,等待医生问询。你坐在母亲的臂弯,等待医学和生物学再一次发挥魔力。


  在我还未作为一个生命出现在宇宙中时。


  还记得吗?


  拍张照吧。免得你忘了。


  用你那还是婴儿蓝色的双眼,它比你现在的虹膜要浅淡一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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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你和我相遇在夜色温柔时。当然,楼梯间的气窗不够宽敞,我们都还不知道那晚有一年来最好的月光。


  你那注定精彩的人生已经奏响序章,而我正在进入轨道的生命也一样跌宕。但是,彼时彼刻,我们都遇到了一个下行音阶。你反感商人对你的成果进行愚昧的出价,我认为我的导师会使我偏离正确的方向。


  我们社交的目的各不相同,参加了不同的聚会,但又都被聒噪的氛围赶去了防火门另一侧。没抱有什么目的,又都无心插柳。你后来说,你并不是因为我的东亚脸孔才注意到我:当一个人与你处境相似,同类的气味会像费洛蒙一样散发出来。


  我们会彼此吸引,像人类眷恋妖狐的美,妖狐也不能对人类的殷殷呼唤充耳不闻。


  楼梯间的月光找不到源头,依然冷却着我被鸡尾酒熏温的脸。我攥紧了陪我渡过半个地球前来求学的御守——来自我老家的神社——抬起头。


  我看到我的同类,靠在上方的楼梯栏杆边。你正在犹豫是否应该尝试一支特别的香烟。它在你手指尖转了一圈,然后你低头,你看到我。


  几乎是与此同时,我拼命回忆当我向赛钱箱投出硬币时是否许下过与恋爱有关的愿景。大概一秒钟之后,我想,去他的吧!……


  你走下楼梯,我们并排落座在气窗的影子里。我劝你拒绝那支烟,除非你想让自己的视野充满透过万花筒看到的迪斯科灯球。你把它撕得粉碎,扬纸屑一样丢出窗外,太好了。你的人生又回到了那条康庄大道。若非遇见我,你一定会变得危险。


  无论如何,我们没有回到那个派对的必要了。


  我们溜走吧,你提议。因为一楼的接待还认得你的脸,我们要找一条更少人踏足的路。我们一层一层跑下楼去,楼梯间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小数:跑下去,扶手,藏着怪物的防火门——转过来,气窗,月色——跑下去,扶手,藏着怪物的防火门。一开始,我们一前一后。很快,我们拉起了手。最后,当衔尾蛇放开了它的尾巴,我看到了无限循环小数的最后一位。你拉着我穿过后门,我们又一起跑了几十步,气喘吁吁。


  然后我们同时抬起头,月亮圆满明亮,就像要坠入大气了。你问我:现在如果说一句拿腔作势的“月色真美”,我会怎么做?


  我说,我会偷两身宇航服,拖着你飞向月球轨道,让你把这辈子的“月色真美”说个够,以后,你不要再说。


  那天晚上发生的就是这样,你那伟大前程短暂低谷后的一个明媚小节。


  还记得吗?


  拍张照吧,免得你忘了。


  用你被月亮照得发白,只剩轮廓线清晰可见的瞳孔。


  当一切失去了颜色,当我看着你。你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系,巧合的是,我也在那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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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发觉你未眠是在夜半无人时。当然,彼时你已开始拥有沉重的秘密。若我们一同向着四个光年之外的那个方向凝视,我不知道你与我所想的是否已经南辕北辙。作为夫妇,我们总能齐心合力。作为学者,我们有时针锋相对。


  你的人生来到了一个辉煌的拐点。你那旋转在正轨上的胶卷带已经是一部完整的电影,服帖、优雅、精致,刀劈斧斫、峰回路转的粗粝转折和你始终无关。但说实话,并不是每个人的生命中都需要这些。


  我很早就变得敏锐,虽然敏锐的对象不止你一人,但总对你要尤甚一些。你的细语和哀叹会被我反复咀嚼,反复解构。我不相信你会保留任何柔软的部位,也不认为你正在披上的那身盔甲能抵御所有伤害。你的大脑沟回成为我的迷宫,我的步履如针脚,循环着踏个不停,像母亲送我的和服的袖。


  我依然喜欢在实验室之外穿上留袖,依然喜欢在最外面披上西装外套。颁奖晚宴散场后的汽车后座,你为已经睡着的我披上你的外套。


  从此我开始这样搭配。


  我把外套扣紧,想象着你的胸口贴着我的后背,想象着你开始在我脊柱上融化,像玻璃在卷边,你的骨头扣上我的骨头,我生长在你的身体里,我们的思想融为一体,让我能看到那些瑰丽的想法:你的,我的。


  我触摸你思维的形状,那些让我夜不能寐的形状。我依然觉得它们富有美感,就像我们合力创作过的一切定理。我欣赏你的一切,就像你同样欣赏我,直到我迷失在你的大脑里,而你留在原地。


  以前我们为了理想而共事,为了完成我们人生既定的华丽轨道,现在我们依然并肩,为了你的密谋,我的夙愿。


  拍张照吧,免得我忘了。


  但我闭上了眼睛。


  因为我不会忘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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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发现我的同志们最终都成为了沉迷于用智子偷窥的跟踪狂。那时候我还对他们嗤之以鼻。


  开始的几年我一直坚信,我能从你的眼神与背后的心跳里看到你的秘密。我们始终在同一条线上,我永远排斥“貌合神离“的误解。正方向在那里,我在对面,我们沿着两端无限延长的直线,依然是同一条轨道。


  -


  你让我生出怒火是在冯·诺依曼完成了他的使命之后。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感到恼火:本应是我读懂你,在更早的时候。


  你和余下的面壁者同样,用表面上的严阵以待掩饰对被摧毁的恐惧。而后,你与另一个面壁者进入冬眠,把我留在这里。


  面对如山的数据,我夜以继日地工作。在试图看透你冰凉的思维之前,我先交出了我的大脑,在模拟出的神经元之间,我正看着自己的大脑皮层,我的想法。


  在剖开你之前,我先学会了拆解自己。


  我从未见过你在冬眠舱里的样子,但每当我穿过那片雾气般的神经元,我就会想起凝结在你眉上和胡须上的白霜。


  在没有你的第一个晚上,我孤独地仰视着那些挤在一起的,衰老的眼睛,像是看着黄赤交角上生出一面土星环那样大的镜子。


  群星生出皱纹。它们的晶状体变得混浊。它们在嘲弄我,嘲弄我已白白衰老了十多年而一无所获,嘲弄我在某一个月夜向你交出了自己的心,却在来盗你的思绪,来结束你的命运时处处碰壁。


 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?我捏着时刻表,却不知道你的轨道驶向何方。我应该是看你最透彻的那个人,对吗?你的鼻息和叹气都该被我熟悉,对吗?你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,对吗?


  在你或是主或是谁回答之前,我替自己说:是的,是的,是的。我的回答盖过了从深空传来的喉鸣。


  八年像一个中场休息,也是来自另一个既非太阳系或是三体的星系的冷笑。你和我都本应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该成为什么人。是主改变了我们,改变了我,改变了你,把我们平行的足迹画成一个漆黑的故障:在结婚照的脸上。在咖啡杯的口上。在我们从未以生命的形式出现过的孩子的头上。在另外两千多个没有你的夜晚中,我的生命从指缝流泻至地上,堆成夜晚的沙丘,侵上那条细弱的铁轨。


  我清醒地感受着世界在我面前发生故障。


  也许我该试试那支魔法香烟。它像孩子的蜡笔。吸食在口中,就会向内喷射高饱和的油彩,涂抹、覆盖我的思维,我的梦想,我的信仰。经由孩子的手和童稚的笔迹,能否一并将我的故障也画成万花筒里的迪斯科球?谁能完成这个工作,循规蹈矩的小女孩或是小男孩?


  但至少在你醒来之前,我依旧要保持思绪的清明。我无从前往我的极乐,我眼看着故障的创口之中,黑色的脓水淹没我的脚踝。


  我用了很久收拾这个残局。黑色的液体无从转移,徒劳的机械臂一下又一下扫动,将它们刮擦到我木屐之下,裙摆之中。只要我停止清扫它们一刻,它们就会继续往出涌动,涌动。


  直到最后我都没能成功地让他们消失。不,我想,它们变得更多了。我早就放弃了处理他们。我有了新的方法。童话里的女王会用油漆涂红白色的玫瑰,我也能这么做。


  我会让它蒸腾,褪尽污秽的颜色。


  晨雾般的白色会很好。


  大脑结构的全视图,是由解析摄像机拍摄的,三百万个截面同时动态扫描。若是缩小到一般尺度,图像就会显示成白雾的状态。


  你来了,浸润在湿漉漉的晨雾中。欢迎,请看,你手边的那一片是我八年来融化的愤怒,你脚旁的那一片是我和我主无数个纪元里积攒的悲哀,你与我之间的那一片是我如竹叶摇风又被风吹凋的倾慕。


  你身后的那片呢?


  公路上盖住死鹿尸首的白色浓雾,倾向瓷砖地面的脱脂牛奶杯,没有流动水源的生态池,被小刀插断贝柱的牡蛎。


  那是我的憎恨。


  这是谁的大脑?


  我的。


  当我的大脑出现这幅思维图景时,我正在恨你。


  还记得吗?


  拍张照吧,免得你忘了。


  用你那被我闪烁的诅咒照亮的瞳孔。


  -


  我想,我知道那条黑色的故障是什么了。像是默思室的巨大的铁矿石,黑色的,光滑的,冰冷的。被高温熔化后,还会向下不停地滴落。嘀嗒。嘀嗒。你的钢印每一次都落在我的脑中。


  等待终局的时光总是漫长,就算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已经被我们的双手覆写。我们身后的历史学家会说此刻的破壁已经没有实质作用,尽管他们并不会在意我的想法,我会让你知道那并非没有意义。


  前三次破壁的目标都是整个人类,而最后破壁的对象,也许只是比尔·希恩斯。我的言语经过冬眠的冰冻,透明光洁如硝子,徒留一瞬的锋利,而后不触则碎。这都没关系,只要是没入你的血肉,让我们最后的路终于再次相契,如手扣上手、骨叠上骨,人穿上人皮,依然能证明我们从来合拍,始终如一。


  我唯一的遗憾便是这一天来得太晚,我不知道这会削减多少本就应得的喜悦,因为我本就不打算像那些男人一样,将其作为一场胜利来浮夸地庆贺。这从来不是输赢。


  将默思室的门在身后关上。踏入铁矿石的影子。脱下木屐,像拉开拉门之后登上家里的榻榻米。我褪下肩膀上的外套,细致地展平,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准备衣服,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可悲的妻子。


  多好的一个房间,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,让我第一次清晰地听见故障的背景音,有点像是医院的点滴,像小时候正在调台的收音机,被钢化玻璃反射的鸣笛声,还有你亲吻我耳廓的声音。是我从小到大最为厌恶的几种,正好适合为我的谢幕伴奏。


  你的外套根本不会让铁矿石变得更温暖些,让我像跪在雪中,寒冷绕过衣料,拥抱我的双膝。时光在倒退,鲜血攀上黑石,短刀收回了鞘,白色浓雾散去,你离开了庭院。然后我们各自走向楼梯的上方或是下方,月光从楼梯间穿过窗棂回到太阳之中;你的母亲抱着你退回走廊的一端,在你出生的那个早上,太阳从东边落下去。


  恍惚与永久的寒冷里,我听到车轮倾轧铁轨的声音,从远到近,款款而来。还记得我们在九州七星号上的夜晚吗?就在那次冬日旅行的前一个午后,我通关了游戏。我将耳朵埋入枕头,看着你过于平稳的睡颜,我听到铁轨声逐渐与心跳融为一体:怦,怦,怦。那美好的噪音甚至可以压过了洞悉我主的澎湃心潮,让我进入梦乡,在第二个早上依然能因你被压塌的卷发而笑出声。


  如果计划顺利,我会先走一步。我心想,比起所谓的复仇或是诅咒,我更愿意将它称为又一个送给比尔的祝福。我用恨为你签下一张预支你余生的支票,用又一种恐惧将你从此与非人中抽离。你注定不会重演泰勒与雷迪亚兹的悲剧,因为你会因我的祝福而更加凄惨,而到了那一刻你就会知晓,极致的恨与爱本就是相同的感情,在你的词典里,那种感情只能用一个术语来定义——“山杉惠子”。


  记住了吗?


  拍张照吧,就算我知道你绝不会忘,这依然值得纪念。两辆列车会在这一刻一齐脱轨,奔向夜中无人的沙丘。


  到了那时,早就再也不见能够挖掘我们过去的人类。只有群星深处恒久沉默的巨眼,看着我们重新化作难辨的尘埃,聚合又被吹散,仿佛那是宇宙中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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